君生我未生

风中有我

素手调墨，羽笔轻拈，用你曾执手相授的簪花小楷，静书笔端流年。相思腕底，蜿蜒流淌的是你指间的残温。凝重的紫墨，在回忆的素绢上晕染开来，那枚刻骨铭心的名字，呼之欲出。
　　一朵细小的红花嗒然跌落于素白的笺纸之上，顿滞了我的笔势。这一星萧瑟的断红，映烙在眼眸，似一滴血。举眉而望，阁窗不知何时已被焚风吹开，院内一蓬烈红，如火如荼，正无声立于郁蓝天空之下，瞬间灼烧了我的记忆。自你离去，已是第九度初夏了。那株千叶红花柘榴，又开花了。你看见了吗，鉴明？
　　十六岁那年的初夏，子夜，也如这般，卧枕一簇海棠，在长长的水袖间将梦未梦。屋外的霜平湖，开着半湖新荷，暗香沁盈了兰襟。你着一袭唐草白衫，自窗畔静静转过身来。那一刻，泠泠长风隔空而来，扑灭了烛火，摇落了月色，天地刹时忘言。千川月华自九霄飞泻，铺展于你清峭的面庞，风雅的双肩。就让我化身为一缕温柔的月光，轻轻触抚你秀长深湛的眉眼、挺直如峰的鼻梁，和唇角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旧刀痕，窥解出你苦苦掩藏心底的最隐秘的伤痛。淡淡的光晕如江南湖面上泛起的银烟，我看不清你的眼神。我知道，终己一生，亦只能在朦胧的幻梦里，对你做枯涸秋水的仰望。
　　是的，仰望。六岁之前，我是在海浪亲吻中长大的小小渔家女儿，似一叶孤舟，随波来去。万里长天澄碧，天尽头，是海的源起。千年的风里，有古老的歌谣和传说。人生，若只是一部无字之书，也会有纯白无染的快乐。可是，你是我宿命里生世留香的一滴墨，我甘愿被你以一纸狂草，写尽华年，直至墨枯纸残，我便将你铭刻三生。苍天之意，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呢？大海会起平地狂澜，亲情亦可一夕颠覆。当命运的风浪紧紧扼住我的咽喉，牵引我向着海底未知的暗域沉落的时候，一线光灿的流星，从绯紫色的夜空中陨落。命运的星盘开始转动，一枚前缘，被星火点亮。你如淡定清和的神明，从天而降，笑破因缘劫。我怔怔地望住你，千载一相逢，不知沧海换桑田。君从天上来，我自海内生。那时，我便明了，你我之间，已然相隔了整整一部人间的蜚短流长。
　　白玉炉内，浅翠篆烟袅袅勾画着人生的谜题，谜底是无解的缘。水沉烟里，可会有你不曾散去的魂魄？记得你的衣襟，也有这般清淡柔软的馨香。自你将六岁的我抱进怀里的那一刻起，我便认定，这熙熙攘攘世间，惟有你堪为倚靠。亦师亦父，亦兄亦友，你是世间唯一的男子，是我混沌世界里开天辟地的电与光。
　　可我知道，与你终究是不能的，亦没有奢望过什么。每个闺阁相思的无月之夜，我都会独自凭栏，望碎了漫天星砂。天幕上，演绎着一部牛郎织女的幸福传说。他们隔着一脉清清浅浅的银河惺惺相望，每年七夕，便有一场金风玉露的相逢。而我，注定只能在自己的如玉年华里枯坐，凝望着彼岸遥遥无及的你。两岸之间，是一道绝渡的弱水，沉积着你我今生相错的二十载年华。我的一片心思，在弱水之上，连一圈涟漪也无，便径直沉入了水底，着生于多情的河泥，绽放成一枝守望的青莲，向着彼岸的你，随风迢递着默默无语的清香。而你，终究只是颔了首，无言转身，留给我一个清冷孤绝的背影，不解莲语。如今，我将那株青莲采下，用薄胎青瓷茶碗，泡一盏莲子茶，遥祭于你，当薄薄的茶烟穿透碧纱，飞升向浩渺的夜空时，你可知悟，我的莲心，究竟为谁而苦？
　　人间的风刀霜剑，流言蜚语，于我只是轻薄的云烟，绽开手掌，它们便可从我的指间无形穿过。只要能始终留在你身边，我愿意敛尽风华，抛却红妆，扮作儿郎，做你的义子，为你青衣捧卷；做你的侍卫，为你剑挑江山。然而，你冷凝的双眼，似一扇明镜，了然于天地浮尘，却将外界投射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，隔绝了内心。那么多年，我猜不透你。
　　锦盒里，静躺着一张合婚庚帖，泥金双鸳鸯红笺，鲜妍如昨，不染微尘。一折绯色的梦缓缓展于眼前，盏中红蜡已偷偷垂泪。这是你给我的一个幸福至惨烈的幌，我却将它珍藏为心头的朱砂痣，于今日唤醒我血一般怵目惊心的回忆。
　　你是何等绝情寡义的男子，我怎能痴心妄想你独对我一人真心以待？你用一纸婚书给我以蛊惑的梦寐，再用精准无比的一箭葬送了我的人生，我却无法恨你。只是，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布局。你是世间唯一能射伤我的猎手，只要你想，我便不闪避。等着你，亲手将我送进别人的怀抱。
　　若回忆可以裂帛，我是否就可以在碎絮的埋葬中永忘前尘？案上的砚台不觉间已被碰翻，浓窅的墨如毒蛇的汁液迅速漫染了素笺，吞噬了你的名字，一如那个可怖的夜，漆黑到令人窒息，却是断尽玉指，也撕不碎。那一夜，我再也做不了为你一世苦等的少女。从此，素髻轻绾，裙裳款款，不识镜中人。人生一步是天涯，我披一袭落寞的斗篷，独涉在风雪之夜，将你我这一世薄弱的缘份，行至尽头。
　　不恨你，真的不恨。你送给我的这枚镶水绿琉璃扳指，在我的掌心凝着一汪深情，蕴藉沉重，是你一句无法启唇的盟誓，我终于读懂了你。只是，我想要的人世间最平凡的幸福，你却无论如何不能给。明知命运是一盅黄连，可我们还是要对杯饮尽，而后，藏起心中所有的苦泪，再对彼此，莞尔一笑。
　　鉴明，当你魂归九天时，我正纵身投向大海。人生不过一场清梦，梦醒时，你我应各归来处。生既已不能同日，死定要与君同时。来世，我们要十指紧扣，相约投生，今生缘，结就他生里。届时，我当可成为你最淑柔的妻，替你红袖添香，月下捣衣。多么幸福呵。
　　你是盘踞在我心头的一道永不磨灭的伤，非死亡不能愈合。可为何还有心痛？原来我还活着。我知道，是你，用尽最后一丝意念，将我送还人间。因为，我的腹中，已有了一枚幼弱的胎儿。失去意识的前一瞬，我清晰地听见你醇和潺湲的声音响起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：“丫头，从此，你不再是谁的女子了，你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。答应我，好好爱他，幸福地活下去……”
　　鉴明，原谅我，今生，我无法践诺。我爱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，可是我的心，早已随你消散在那一场换世的东风里，山河俱灭。幸福于我，不过是一幢沙漠中的蜃楼，美丽而空幻。尘缘如水，终会枯涸，那时，我将还原为生命的初始，与你遇合在忘川彼岸。
　　等我，鉴明……
　　   
　　   
　　   
　　方鉴明
　　夜，在簌簌莲漏里颓靡消残，你屋内的灯火却一直未熄。薄薄的窗纸上，投下了一个玲珑淡逸的剪影。些许年了，你总是在这样的夜，静静坐于窗边的书案前，倩魂冰封，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美丽雕塑。
　　而我不甘散去的魂魄，潜栖在这株千叶红花柘榴里，于另一重你无法抵达的时空，守望着你。无须再闪躲你幽怨的眼神，我终于可以毫无避忌、怜爱而忘情地注视着令我魂牵梦萦的身影。
　　当我第一次看到六岁的你，轻盈稚小如一片羽毛，却有着坚韧狡黠如幼狼的眼神。我的心，隐隐生痛。一种莫名的怜惜融化成月光下湛蓝的湖水，我看见自己柔软的少年倒影，他说：“好好待她，予她幸福，因为，她就是二十年前的你。”
　　你是我亲手抱回的小东西，可是，你会长大。春风一度一度拂开你惊世绝艳的美貌，即便是男装，也有着雌雄莫辨的潋滟风华，令我不敢逼视。岁月，左手胭脂，右手清霜，为你抹上红颜，而我，生了白发。
　　你精致微翘的唇挑着一抹与生俱来的固执，目光寒静如霜，冷迅若电，决断飒沓更胜男儿。可在我面前，却时时当自己是个孩子，天真倔强地依恋着我。可我，只有以最锋锐的利刃、最残忍的剑法，一寸寸斩断你缠绵柔婉的女儿心。
　　你和我终是不能的。宦官与少年，义父与养子，这每重关系，都是那么惊世骇俗，违背伦常。你的韶华容姿如一道符咒，封于我的心楣，在每一个妄念欲出的时刻提醒着我，我早已决意斩断了自己，此生已废，又怎能误你一世？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，我和你的命运，一往无回。面对你婉转哀戚的眼神，我只有以一个凄楚落拓的转身来辜负。无人得见，那看似禅定闲雅的背影，有着怎样剜心锥骨的表情。
　　情，在心之谷，若要断情，必先剖心。从此，山水千程不知远，风雪万更不知寒。那一天，彤云四合，流雪飞霜，我举起沉重的弓弩，瞄准你一味耽溺的幸福泡影。那一箭，在半空中撕开了你束发的锦绣幞巾，一向仔细绾结遮掩的芬芳青丝在雪风中纠结飞扬，你在纷拂的乌发中仰起脸来，扑朔迷离、临水照影的美丽宛若九天圣女，倾了一城风雪。你看不见周遭的喧哗惊艳，只是静而忧伤地望着我，唇畔噙住一丝凄凉决然的微笑，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划然落下，叩碎了我经年冰封的心湖。一道裂痕遽然而绽，那一刻，你一定深刻清晰地望进了我的眼底，有浓烈沉潜的伤痛在沸腾翻搅，却被死死按捺住，不能夺眶而出。
　　你被抱上他的坐骑，成为他的新娘。我仰头望天，苍穹混沌，一时盲了双眼。长河策马、青灯阅卷的生涯褶皱里，遗落的浮光岁月飞踏着风雪呼啸而来，顷刻苍白了我的眉发。心里滴下的血，在茫茫天地间开出百里花红。是我，亲手将你推离了我的生命。
　　你的新婚之夜，我将自己囚成一个孤寂的死灵，再也没有一丝命气去想象你正如何绝望地挣扎逃避。枯夜的黑暗里，只余下我独自苦痛沉重的喘息。恨我亦无妨，只要你还活着。哪怕生不如死——只要你能活着。
　　然而，水，也是可以被锁住的吗？自此之后，你浓密如扇的睫羽，似一把深深的锁，锁闭了你原本纯澈灵动的眼波，失却了神光流转。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丰盈飞扬的神魂从身体里一分分抽离，空余一副无悲无欢的躯壳，在寂寞宫廷的雅苑内，挂成一轴凉薄的美人卷图。
　　海市，告诉我，是我错了吗？我生于王公之家，自幼便识尽了权力倾轧，世态炎凉，倥偬半生，从未失算。可是，我竟对最疼惜的你，做了最错误的安排吗？
　　海市，终你一生，都不会明白，我是如何珍爱你，我亦从来不需要你知道。你是我蚌壳里唯一的明珠，在我毕生疼爱的重重包裹里，光华璀璨。而后，我将倾尽残破的生命，浮游出海，送你回尘土飞扬的人间，寻一个淳朴善良的男子，将你完完整整地安放在他温暖的掌心。你会为人妻母，岁月静好，在尘世烟火的罅隙里，偶尔怀想起我淡淡的影子，又或许将我永久遗忘。只要你能幸福，我愿将自己躺平成路，送你去到平静安宁的所在。
　　夜风，从高高的云端跌落，吹散了如烟往事。这是我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夜了，期限已到，眷恋再深，也终须离开。丫头，安心歇下吧，散下发髻，我将携来一片玲珑月色，为你落一枕如欢旧梦。再过几个时辰，天宇会泛起珠白的光晕，一如我浸染着淡薄墨香的手轻拍在你光洁的脸颊，于每个读书习字的初夏清晨，将你温柔唤醒。当你临窗而坐，对镜初试梅妆，一缕荷风拂开湘帘，你会看到，小院内，已是一片乱红飞渡。那株千叶红花柘榴，已萎落在凄清的寂夜，为你行一场人间最美的诀别。
　　当我对你清婉的容颜做最后一次凝望时，请你，忘记我。

梦想能实现么

君生我未生，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，我恨君生早，君生我未生，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，日日与君好，我生君未生，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，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，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，夜夜栖芳草。